剧情简介
《沦落人》获得了第3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包括最佳影片、最佳导演、最佳男女主角在内的八项提名，最终斩获最佳男主角、最佳新演员和新晋导演三项大奖，并在第13届亚洲电影大奖上拿到最佳新导演奖项。对于一部处女作，这是莫大的殊荣。尤其想到电影出自一位非科班出生的青年女导演，更是如此。《沦落人》值得列入近年来最佳香港电影之列，它继承了香港电影底层叙事的传统，并赋予其新意。
同时天涯沦落人
正如片名所示，《沦落人》讲述的是两位“天涯沦落人”相遇相知的故事。曾经的建筑工人荣昌在一次意外失事后半身瘫痪，生活不能自理，急需一位佣人帮助他维系日常起居。年轻的Evelyn从菲律宾远道而来，是昌荣最新雇请的佣人。因为现实问题，Evelyn被迫放弃摄影的梦想，选择到香港当一名菲佣。两位年龄差异巨大、身份地位悬殊、日常用语不通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，由此开启了一段喜忧参半、温馨感人的故事。
荣昌与Evelyn之间的主仆关系建立在利益交换之上，但随着隐性的斗智斗勇过程不断进行，两人的关系发生了转变。一开始，昌荣无疑处于强势的地位，他是雇主，花钱雇佣Evelyn照顾自己，有权发号命令让Evelyn完成任务，Evelyn也有职责完成昌荣交代的任务。菲籍友人告诉Evelyn学会装傻就能减少干活，Evelyn言听计从，可惜Evelyn使出的小聪明被昌荣瞬间识破了，昌荣甚为得意。不过，Evelyn也有占优势的时候。有一次，昌荣不小心把英语录像带放成色情片，正当他幸好没被发现，Evelyn说自己没想到昌荣还在学日语。不仅尴尬得到化解，同时显示，昌荣与Evelyn之间的权力关系正在发生转变。直至后来，昌荣被卧室的蟑螂吓得大叫，Evelyn过来帮忙，权力关系才真正发生转折——原来平时强势的中年男人也会害怕小昆虫。这说明两人间的关系已经倾覆了主仆间强弱的关系，开始越来越像朋友间平等相处。
电影最具戏剧性，也是处理得最好的一幕是昌荣发现Evelyn典卖相机的原因。这台相机承载着昌荣对Evelyn的爱，在他知道Evelyn的梦想是当摄影师后，他偷偷拿自己的钱购买了一台相机，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对方。后来，他发现相机无故消失，自然怀疑Evelyn把卖相机的钱寄回了家里。一顿搜查后，他发现了真相： Evelyn卖掉相机其实是为了抵付巨额的离婚费用。昌荣并没有直接质问Evelyn相机去了哪里，他选择重新买一台放在衣框让Evelyn碰巧发现，好像是她把相机忘在那里那样。
这种设计不仅化解了Evelyn被揭露难言之隐后可能面临的尴尬，同时修复了两人此前破碎的关系。昌荣其实是在告诉Evelyn：我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，没关系，我再买一台相机给你，你要坚持你的梦想。其后便是，昌荣在与Evelyn母亲的通话过程中扮演父亲的角色：为Evelyn在她母亲面前扳回话语权。同时，他也积极地帮助Evelyn申请入学的事情：找人帮忙写陈述书。通过这些举动，昌荣重新找到了人生意义。
乐而不淫，哀而不伤
《沦落人》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：为什么我们对至亲之人冷言冷语，而对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之辈礼貌相待?为什么我们总是处理不好亲密关系，对友情却总能游刃有余？昌荣的朋友在与Evelyn对话时，似乎点出了背后的普世真理，他说“家人比我们更像陌生人”。对于家人，我们总会将自己的意志加到对方身上，一旦对方的抉择不符合自己的意愿，就会把怒气发泄出来。昌荣与妹妹发生的龃龉建立在妹妹选择的配偶不符合昌荣的要求：昌荣年轻时自愿放弃学业供妹妹读书，是希望她能有美好的将来，他自然反对妹妹嫁给一位理发师。相反，对于友情，我们希望的则是对方能更好地发展自己，就像昌荣毫无所求地帮助Evelyn实现她的梦想。
昌荣和Evelyn之间的感情超越了陌生人的知遇：她们既然主仆（一个是普通的香港底层市民，一个是菲佣），有着鲜明的阶级分野；同时也是父女，这表现在昌荣帮助Evelyn实现她的人生梦想，电影选择将Evelyn实现梦想的过程与昌荣的儿子拿到毕业证书同步剪辑表现，似乎也在说明这点；电影快至尾声的时候，昌荣在电话里“教训”Evelyn的母亲，厉言要断绝母女关系，其实也是他在隐性地扮演父亲的角色。在某种程度上，昌荣已经成为了Evelyn精神上的父亲，昌荣把Evelyn当女儿看待，由此填补儿子异国求学产生的情感缺失。昌荣和Evelyn之间其实是相互感化、相互成长的过程。
那么发生在昌荣和Evelyn之间的情感关系，到底有没有爱情？我想这是每位看完电影的观众都会发出的疑问。电影表现了不少昌荣和Evelyn之间亲密的瞬间，譬如两人一起骑轮椅在路上疾驰。在情感上，两人似乎已经是恋人了，而且做着恋人会做的事情：帮助对方实现梦想。不过，导演聪明地取消了任何关于性的表现，让两人的关系维系在纯粹的情感关系中。正是这种暧昧的表达，为影片增色不少。一旦故事对性有所涉及，虽然之于人性的剖析有所帮助，但无疑会破坏情感的纯粹性。
这或许是一种独属于东方的情感表达，古人说的“乐而不淫，哀而不伤”，讲的就是这个道理。我们在小津安二郎的不少电影中都能看到相似的情形。譬如《晚春》中，父亲与女儿之间的暧昧感情似乎也超越了简单的父女关系，而有了情爱的成分。但这种感情极好地维持在礼数的限度之内，没有被越界。同样，我们也可以把这种感情关系撇开爱情的称谓，这是身份悬殊的两个人之间相互慰藉、倚赖并成长的关系。费里尼的杰作《大路》讲述了流浪艺人藏巴诺和智障女孩杰索米娜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，与《沦落人》有点类似。《大路》中另一位重要角色“石头”曾问杰索米娜为什么不离开藏巴诺，杰索米娜说，“如果我离开了他，还有谁会爱他呢？”《沦落人》中有相似的一幕，当Evelyn的菲律宾同伴问她既然昌荣对她这么不好，她为什么不离开昌荣呢？Evelyn说了类似的话：如果我走了，谁会照顾他呢？
四季轮回，梦想前行
《沦落人》以夏天开始，又以春天结束，四季的物时是电影附带表达的特色。人生，无非是一天天的重复。但只有重复，生命便是死水一潭。活着需要梦想，这也是《沦落人》表达的重要主题。正是梦想，赋予了生命崭新的意义。即便身处底层，当一名菲佣，同样可以有梦想。在昌荣的帮助下，Evelyn不仅实现了梦想，她在这段关系中也获得了成长。她结束了纠缠的婚姻，同时认识到“没有爱的关系，很多可怕的事会发生”。正是丈夫对她没有爱，她才背负债务，不得不放弃梦想，她不想再投入没有爱的关系了。同样，昌荣在与Evelyn的相处过程中，对人生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，表现在他与妹妹的龃龉得到了化解，和儿子也能更好地相处。
总体而言，《沦落人》是一部温馨的电影，时常点缀着让人会心一笑的趣点。导演陈小娟不仅知道如何捕捉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戏剧点，而且懂得为它们增添趣味。昌荣因为Evelyn的失职摔倒在地，被送进医院，赶来医院探望的妹妹厉声斥责了Evelyn，Evelyn回家后偷偷躲在厨房提水桶增加臂力，不想被碰巧经过的昌荣撞见。昌荣对此会心一笑，这或许让他觉得Evelyn并非一位天生爱说谎并且偷懒的佣人，就像香港大众眼里的菲佣形象那样，这种“孺子可教”的情形也会让观众觉得有趣。这些情节点之所以有意思，原因在于昌荣和Evelyn都是简单之人，当两个简单的人相互耍小聪明，并且把斗智斗勇的过程拿到台面上进行，怕是会让人觉得分为可爱吧。这些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捕捉，反映了导演观察的细腻，和将其写入剧本的能力。
不得不说，《沦落人》的剧本写得相当出色。陈小娟懂得谋篇布局，一次次地设计龃龉，一次次地化解，并逐渐将剧情推向高潮。结尾，没有任何悲伤的离别情绪被表现出来，依旧维持在“中庸”的限度之内。这对于一位87年出生的新导演来说，是难得的成就。或许与导演陈小娟个人的经历有关，她在公共屋邨生活长大，熟悉香港底层市民的生活。她的家庭也发生过分离的变故：父亲因为不喜欢第二个孩子是女儿（即陈小娟自己）从而抛妻弃女，陈小娟自小便跟随母亲与胞姊过着单亲生活。生活的变故，肯定给陈小娟留下了深刻影响，从而让她写出这个温婉细腻的情感故事。《沦落人》延续了香港电影刻画底层小市民日常生活的传统，前有如《天水围的日与夜》《岁月神偷》之类的佳作。影片既没有走向一种无奈的悲情，也没有陷入煽情的套路。“发乎情，止乎礼”，是也。
